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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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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北】陨星(中)

4.


所以说伪造的教师出入证还是很好用的。


一大早,濑名泉就站在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门口。说是心理咨询室,但其实这里也算早间临平的办公室了,毕竟他除了心理咨询,还负责学校的政教工作。


濑名泉轻轻敲了两下门,就走出了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青年有点茫然,但还是先礼貌地像他点了个头。


“你好,我是早间临平,您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一个叫小林弥的学生吗?”


早间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有点惊慌,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和愧疚。


“我认识这个学生,她确实来过一次。”


早间打开了门,请他往里走。咨询室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两张沙发、一张桌子和墙上挂着的一只钟。


“你和小林是什么关系?”早间临平示意濑名泉坐下,问道。


“她有一个外地的朋友,很关心她,想要知道为什么她会选择自杀。”


“这样啊,那个孩子原来以前也有很好的朋友。”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我们学校在心理咨询这方面的资源比较少,所以其实她就只来过那一次而已。”


“她来的那一次,我就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了。”


早间临平第一次遇见小林弥的时候,她还没升上高二。她胆子不是很大,第一次过来的时候非常紧张。


“你有什么烦恼,可以告诉我,就当聊聊天。”早间朝她笑了笑,“一切都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来。”


“......老师,我总觉得自己过于自卑了。”小林深呼吸了一下,低着头说,“我常常会觉得自己很多事情做得很不好,任何人都会做得比我好,甚至会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一种浪费。”


“我只要做不好一点点事,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活着这件事,好像总是在让人失望和难过。”


“我自己可能根本就配不上交朋友,不应该交朋友。”


“我有时候会突然地觉得自己交朋友总有一天也会让对方不开心,我会突然冷落别人,突然告诉别人不要再和我交朋友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去干嘛,生命会有什么意义。”


“我好像活着只是因为还没死。”


那天下午,小林说了很多,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她说,每个人的人生好像就是在种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有的人种玫瑰,有的人种苹果,他们都好开心。但是她感觉不到这种快乐,她只想得到玫瑰会枯萎,苹果会烂在地里,她光是看着,就不知道为什么要种植,周围的人都觉得她很奇怪,她也对这样奇怪的自己很失望。


她好像没有让自己快乐的能力,也没有让别人快乐的能力。


“你知道吗?”早间半靠在椅子上,用手挡着眼睛,显得很颓靡,“她最后和我说,‘老师,我常常想要自杀。’那时候我刚入职没有多久,我真的很害怕,我一时间紧张得所有的专业知识我都不知道怎么用。”


“她看起来太脆弱了,好像轻易就会四分五裂。”


“我只能劝劝她,我到现在都不记得自己那天下午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她说了什么。”


“等到一周之后,我又鼓起勇气,去找了她的班主任,希望他多关照一下这个孩子,但稻荷老师阻止了我,他说是我小题大做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是比较敏感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说被证实有较严重心理问题的孩子总是会被学校退学,小林的成绩很好,希望我不要去影响她的未来。”


“于是我放弃了,我安慰自己说,可能她会好起来的,可能这只是一段时间的问题。”


早间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他咳嗽了一声,坐直的时候濑名泉才发现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知道她自杀以后我一直很后悔,我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救她,没有再肯定一点。”早间用手擦了擦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落进屋子里,就好像有一层薄膜阻隔了一样,怎么也落不到他身上,让他显得那么阴冷,像是被这间咨询室关得密不透风。


早间说了很多很多,即便濑名泉并没有问他什么,但他就好像已经等待了很久能有这么一个人来问他一样,把积压了这么久的愧疚都狠狠发泄。


濑名泉注意到了办公桌上的辞职信。


“有什么需要你随时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濑名泉走的时候早间还不忘在后面叮嘱,深秋清晨的风有点冷,他又瘦,像一根枯枝立在门口。


他说,如果大人过得不好,可以辞职搬家,但是如果孩子过得不好还没有人听见,就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他说,谢谢他和小林的那位朋友愿意来了解她以前的状况,也和她的朋友道歉。


 

5.


从早间那里出来后,濑名泉在走廊上站了五分钟没说话。


他的情绪实在太猛烈了,大片大片地压过来,大概一个人压抑很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等到濑名泉平静下来拿起手机,才注意到浅野半个小时以前给他发了消息,说找到传言的源头了,让他如果在学校的话直接去左侧楼二层尽头的洗手间。


上课时间,却约在洗手间,濑名泉皱了皱眉。


而和他料想的一样,还没走进洗手间,他就被门口一大股烟味熏得快喘不过气。


冰鹰北斗也在那里,看到他还点了一下头打招呼。


洗手间里面站着五六个学生,有的带着兜帽,有的绑着脏辫,还有一个直接剃了干净的光头戴着一顶鸭舌帽,全都聚在那里吸烟,满屋粘稠的烟团,只能往外挤。


浅野站在门口,让他别看了,讲正事。


他从兜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橘色卷发的女生。


“她叫山下久阳菜,是小林的同班同学,那些传言应该都是从她那里传出去的。”浅野一边说一边把照片递给冰鹰北斗,“她一般把自行车停在北门口那个车棚那里,你们可以放学去那里堵她。”


濑名泉皱了一下眉头,没理他说的话。


“为什么不去上课?”


“哈?”浅野露出莫名其妙又反感的表情。


“为什么不去上课?”濑名泉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听起来坚硬又干涩。


“不想,”浅野被他这么一质问脾气瞬间上来了,直接越过他要往洗手间走结果被冰鹰北斗拉住了,“不要管那么多。”


冰鹰北斗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结果濑名泉直接冲上去拽住浅野秋鸣的衣领就是一顿吼。


“你有病吧?你觉得自己在这里吸烟很酷吗??自己这样子还要关心别人的事情!”


在一旁的其他几个学生一见这个情况,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就冲出来拽开濑名泉,男孩子打架没有什么技巧,直接上去就是使蛮力,抓着他手臂就把他拉开。


“赶紧滚蛋!”浅野被气得不轻,领口被濑名泉拽得歪斜,露出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你就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看到我们这种学生就觉得是我们自己在糟蹋自己!”


濑名泉还想再骂点什么回去,结果这回被冰鹰北斗一把拽住,在任警察直接使了大劲把他直接拽下了楼,任凭濑名泉怎么挣扎都不松手,一直到楼底走过了操场才松开力气。


“你干嘛??那孩子就那样你不管了??这个事情你这个热血好警察不管了??”


濑名泉深呼吸了一口气,甩开冰鹰北斗的手。


“你先冷静一点,你越说教他越反感。”冰鹰北斗站在树下看着他,“我当然不是不管他的意思,只是那样的孩子,你不能强迫他,强行改变已经让他舒适的夹缝空间。”


濑名泉没理他,拿出手机就给早间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我是一濑,你们学校二楼总有一群学生在角落的洗手间抽烟,也不去上课,这个事情你知道吗?”


“一濑先生,你先冷静一点......”早间听到他气势汹汹的说话声,第一反应也是先劝他,“这个事情我知道。”


“那你们又什么都不做??”


“逼他们是没用的,这些孩子多半都有原生家庭的问题。”早间叹了一口气后向他解释,“那些孩子是不是看起来都很不良?他们从原生家庭受到的伤害一步步演变成社会的伤害,使得他们开始叛逆,开始受到更多的偏见。”


濑名泉没说话。


“那些孩子脆弱又敏感,只能聚在一起抱团取暖,然后越抱团,情绪就越被放大,就越难回归。”


“这是一个有很多很多学生的学校,没有那么多耐心和时间给这些孩子。或者说,过度偏心这些孩子,对学校里的其他孩子,就已经不公平了。”


濑名泉低头安静了一会,挂了电话以后径直坐到冰鹰北斗旁边。


“好多了?”冰鹰北斗看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没想到你这么在乎那个孩子。”


“只是见过相似的。”濑名泉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等等放学去见见山下久好了。”


“嗯,快放学了。”


“我昨天晚上假装了解学校情况给稻荷一打了个电话,今天早上去见早间了,小林确实去过学校的心理咨询室,跟他说过一些事。”


濑名泉简要跟他概述了一下昨天晚上和早上的谈话,结果却注意到冰鹰北斗看着他的眼神竟有点惊讶。


“你那一副什么表情,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不是,只是我以为你没有想法和我一起查。”冰鹰北斗坦诚地回答他。


濑名泉被冰鹰北斗这一时的过分坦诚噎得说不出来话,盯着他看反而脑子里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五官真好看,眉峰干净,眼睛剔透,鼻梁挺直的,怎么看怎么好看。


眼睛还刚刚好是蓝色的,像海湾的漩涡一样,进入了就容易迷路。


“濑名先生?”


“没、没事,”濑名泉猛地晃神回来,转过头不再看他,“多带一个少带一个对我没差。”


冰鹰北斗点了一下头以示了解,“之后可以去小林的家里探访一下他的父母,她自卑那么严重,很难跟原生家庭脱开关系。”


学校里的下课铃叮铃铃地敲响了,冰鹰北斗看了一眼手表,还有最后一节课就放学了。来不及干别的事了,索性先坐着等放学。


“你看教学楼,”濑名泉突然说道,“低楼层是高一,中间楼层是高二,高楼层是高三。下课时间,越往上看,走廊里就越安静。”


冰鹰北斗抬起头,看过去。那栋教学楼其实很朴素,玻璃的窗子,大块大块瓷砖的墙面,却越往上越安静,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还有很多人在走廊上聊天打闹,甚至小幅度地打打球;第五层、第六层逐渐安静,在门口的人渐渐变少,在门口聊天的学生逐渐变成了围着老师问问题的学生;到了第八层、第九层,只有三三两两零星出门的学生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越高越压抑情绪,最后黑压压地闷下来。


“现在高中的学生压力真的挺大的,”濑名泉看了他一眼,浅淡的蓝色眼眸像天边飘渺的云雾,晶亮得像冬天的雾凇。“我以前查的别的案子,听过这样一句话——”


“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扫大街,但这街永远有人扫。”


冰鹰北斗听到濑名泉轻轻笑了一下,嘴角勾起一定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好似冬日暗藏裂痕的冰面,看似完整,底下却藏着深深的矛盾。


“好像很多人总是希望,学习的背后是好的工作、优渥的生活,是组建一个家庭,然后去面对生活里很多很多的问题。”冰鹰北斗想了想,回答道。“但我以为不是这样的。”


濑名泉转过头看向他。


深秋的下午总是有风,吹过他棉质的衣领,然后绕过他柔顺的黑色头发。


“我以为,人生不应该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过程,那样会显得人生像个问题。”


冰鹰北斗注意到濑名泉在看他,于是他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眉眼弯弯,像是在安慰什么,连这深秋的冷,都得绕着他走。


他大概真的很适合当一个警察。

 


6.


“你是山下久阳菜吗?”


女孩刚要开自行车锁的时候,突然被背后的人叫住了。


“我是,怎么了?”


山下久转过头,下意识退后了一步,带着戒备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你不用太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小林弥的一些传言。”冰鹰北斗前进一步,语气尽量柔和。


“我没有造谣。”山下久强硬地说,径直蹲下去把自行车锁打开,“我说的都是事实。”


“那我想知道一些详细的情况,比如冷暴力同学,利用朋友,因为男生撕破脸。”


“我只知道也只说了她冷暴力的事情,后面两个大概都是流言传着传着就变质了。”山下久冷着脸说,“流言传播的时候,总是容易在过程中被加入揣测和臆想。”


“嗯,”冰鹰北斗听见濑名泉在后面“啧”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把“冷暴力”给圈出来,“那还麻烦你说说了。”


“小林同学,高一的时候在班里和我相熟,我们两个人关系很好,形影不离的。”山下久捏着自行车的把手,半靠在车上,“然后突然在假期的某一天,我就给我发消息说,她不愿意再和我做朋友了。”


“然后她就拉黑了我所有的社交账号,在学校里也一直避开我。”


“我一开始会和我的朋友说这个事情,也只是我需要发泄情绪,并且我不希望再有人因此受到伤害而已。”


山下久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


“当然了,她自杀以后,也有朋友和我说,她那段时间是情绪不好,抑郁症什么的。”


“但我当时我都已经跑到她的家门口了,我问她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结果她说,她就是单纯地不想和我做朋友了,和我做朋友让她觉得压力很大。”


“我只是一个和她结识一年的朋友,我没有勇气和能力去负担她那么多情绪。”


“也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山下久说完就跨上她的自行车,看着冰鹰北斗,一副“你还有什么要问,我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的样子。


濑名泉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张了张嘴又作罢。


“她那时候很自卑,你知道吗?”反倒是冰鹰北斗开口了,他低着头,濑名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一点,但我不能理解。我们关系好的时候我希望她能自信一点。”山下久没好气地回答,有些许不耐烦,“但是我们关系不好的时候,我不能接受为什么要我来承担她自卑的结果。”


山下久微微侧了侧头,话语里带着一些怒气。


“她否定她自己,就连着别人交朋友的眼光全部都否定了,我不能理解。”


“我喜欢她,但她不喜欢她自己,所以我的喜欢也像浪费一样。”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我就要走了。”


山下久踩了自行车就想走。


“你有小林弥家里的地址吗?”濑名泉拉住她问。


山下久快速看了他一眼,濑名泉才发现她眼眶竟然有点发红,但她很快就转头了,在包里抽出一张便利贴,草草地写下小林弥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强行塞到他手里。


“这样就行了吧,我走了。”


这回不等濑名泉回话,女孩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停车棚,顺着小路一弯,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濑名泉沉默了一会,打开纸条确认了一下内容,然后塞进冰鹰北斗随身带的笔记本里面。


“在发什么愣?”


“没事,”冰鹰北斗收起自己的本子,“走吧,应该就在这附近,直接走过去就好。”


两个人没说话,顺着放学的人流,慢慢地走到校门口。


一件事情,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很多时候并不是某一个环节或者某一个人错了,是整一个流程上都出现了偏差,在路过的每一个路口,都没有走出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濑名泉突然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了下来,示意他在门口等一下,他去买个拜访的果篮。


“我们两个作为小林的小学老师听说了这件事去拜访她,肯定得带点什么才有说服力。”


该说,不愧是职业私家侦探的机警。


于是冰鹰北斗站在水果店的门口等他。


这一片都是居民区,小林弥的家就住在前面的街口。绿色的外墙,木制的房子,整个居民区的格调都相同,显得整齐又温馨。


冰鹰北斗没由来地觉得,到了小林的家里,就会把这一切都联系起来。又或者其实这一切,关于她的这些敏感的情绪,从来就很难被分开。


“你听说了吗?隔壁那个中学上周有学生自杀啊。”


水果店门口站在两个装扮普通的中年妇女,一边挑水果一边闲聊。


“这个梨看起来还不错——有听说,就凪冈那个事情嘛,”其中一个妇女一边挑梨一边回答着,眉头皱得老高,声音听起来有点尖利,“现在的小孩都好脆弱啊。”


“是啊是啊,我听说她妈妈哭了好几天呢,”另一个妇女说得激动了,站直起来,“怎么就自杀了呢?我看我家孩子就挺好啊,天天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


“我说,就是太脆弱了......”


冰鹰北斗是一个字不愿意再听了,眼看着濑名泉结完账要走,长腿一迈就往前走,像是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


“你干嘛?走那么快?我买榴莲了啊你怕成这样??”濑名泉莫名其妙,追上去把水果篮递到他手上,“等等去了小林家里你不别说太多,不要再暴露你是警察了,我可不想和一起被人家用扫把赶出来。”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


濑名泉跟着他一起停在路边,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他,但在濑名泉不耐烦地开口之前,他就接着说下去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坚持和你一起查这个事情吗?”


“我读大学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孩子。”


也是一个高中生,一个人孤零零的,肩颈单薄得好像会被这夜风直接吹碎一样,就那样坐在桥边,仿佛被浓重的黑暗笼罩着,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冰鹰北斗是在赶开会的途中经过他的。


“我......把高考考砸了......”


他问了好久,那个男孩子从喉咙里哽出这句话来。


那是一个重要的会议,但冰鹰北斗还是坐在那里劝他,一直说到自己真的再不走就会迟到的时候才准备离开。


“我已经联系我妈了,我妈等等来接我......”


他离开的时候,那个男孩再三跟他保证。


但是之后,他才从旁人那里听说,那个男孩子那天晚上在那里跳河了。


他还记得那个男孩子的脸,那个男孩子的声音,那么清楚,清楚到让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冰冷的江水是怎么逐渐漫过他的,漫过他的口鼻,漫过他的眼睛,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也不知道,江水会有多冷,窒息的时候会不会痛,他有没有后悔,长久的静谧来临之前,他会是什么心情。


“没有人教他,什么是他喜欢的事,这一生要用来干嘛。”


“不是他很脆弱。”


“是每个节点都有人明明有机会能救他,但是他们都没有,包括我。”


冰鹰北斗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颤抖。


他自己不知道,他那一刻看起来也很易碎,就像早上坐在阳光里的早间一样。


濑名泉想起王尔德有一篇童话,叫《小国王》。里面说,这个世界的重负太沉了,一个人担不起;这个世界的愁苦太深了,一颗心受不了。


“只是时机太短了,经过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注意。”濑名泉叹了口气,拉上他的胳膊拉他拽着向前走,“查这个案子已经算很顺利,早间老师、那两个小鬼、还有你,对她的自杀都不是偏见,都愿意说关于她的事,都想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为什么难过。”


“嗯......”


“还有啊,明明是一个热血警察,能不能不要一个案件就感慨这么多??态度要积极一点——”


濑名泉还拽着他的胳膊,嘴上喋喋不休着,冰鹰北斗就这么任他拽着跟他走。


午后斜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7.


“您好,我是小林的小学老师,我叫一濑。”


开门的女人看起来很憔悴,两只灰褐色的眼睛交杂着混乱的血丝,眼下带着厚厚的眼袋和沉沉的黑眼圈,脸颊瘦得有些内凹脱相,参着白丝的头发也只是随意地被束起来,和穿着的衣服一样随意。


与其说瘦,不如说是一层薄薄的皮肉被骨架撑开来,勉强拼凑成一个人。


“这位是教体育的松下老师,我们以前应该在家长会上见过,您有印象吗?”


“听说小林的事情,我们有点担心,想过来看看。”


女人呆滞地看着他,半响后默默地点点头,将两人引进了家里。


这是濑名当私家侦探以后第一次进到别人家里这么轻松,好像这个女人真的曾经见过他们一样。


家里面很干净、整齐,陈设简单,除了窗帘都被严严实实地拉起来以外,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


要不是这家里的女主人看起来那么苍白,谁都想不到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幸。


“坐吧,也麻烦你们还专程来看弥。”


女人嘴角僵硬地拉了拉,请他们坐下。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那是坐下来,女人说的第一句话。


“她从初中就开始有情绪上的问题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女人大概一开始是想要忍住的,但是却越说越难过,逐渐被哭腔包裹。


冰鹰北斗忙给她递上一张纸巾,眼泪落在纸巾上,斑斑点点地打湿一片,酸酸涩涩,落在眼里,血管、心脏处都绞着疼。


“她小学的时候还跑过学校的短跑冠军,那时候她还爱跳绳......就在那个门口,能跳好多个。”女人看向窗台,厚厚的窗帘遮住了,但她好像依然能看到那些阳光明媚的下午,有个小女孩在门口跳绳,能跳好多好多个,“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得敏感,慢慢变得没有朋友。”


“都是我的错......”女人低下头,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我总是忍不住苛责她,总是忍不住念叨她......她以前就说过我,说我不要总是指责她的缺点,但是我总以为是她太敏感了......”


女人越说越小声,仿佛那些言辞都在她嘴里嚼碎了,混着血肉生生往下咽。


“不要这么想,她只是想要休息一下。”冰鹰北斗试着安慰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我带你们去看一下弥的房间吧。”女人用力擦擦眼角的眼泪,像是想要振作一样站了起来,“你们估计从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弥了。”


小林的房间向阳,傍晚的阳光可以从窗户落满整屋,看起来干净又敞亮,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过,还是保持着曾经住过的样子:床,干净的书桌,摆放整齐的奖状、课本,连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角落里。


光是看这间屋子,就到它的主人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成绩很好,文文静静,像每个学校都会有的,那种乖巧的女孩子。


“她到了高中学习成绩还是那么好啊。”濑名泉看着一柜子的奖状感慨。


“是啊,弥这孩子在学习上一直很争气。”女人笑了笑,看着房间的眼神里都是眷恋。


这间房间,完美得像一个最乖巧的孩子该住的地方,除了书桌上的那封信。


小林弥在那个清晨,把这封信留在桌子上,然后就去学校了。


那不是遗书,大概是一封她写给自己的信,一封很杂乱的信。


在信的最开头,写了很多很多行的“没事”。大概也不是一次性写下的,每次的笔墨颜色和笔迹都有些许细小的不同。然后它写——


即便别人说你很差,即便你妈妈觉得你全身都是缺点,


即便你觉得自己差得离谱,做得每一件事,你都觉得自己做得很烂,


即便你找不到生命的意义,并觉得生命可以没有意义,


但是能不能,再坚持一下,再往前走一走,再往前走一步,也许就能脱离这种困境。


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听,学会喜欢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慢慢来才能做到。


再往下空了几行,大概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再次在这封信上写——


即便你现在身边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即便他们都对你有偏见和误解,


即便很多人都拒绝听说你的痛苦,


但是能不能,再坚持一下,也许会有人听见。


即便你以为自己每一次崩溃以后都只是短暂地好一点,


然后周而复始地面对下一次崩溃而已,


但是能不能,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总有一天真的能好起来。


她在那张信纸上写了很多很多,有些字还被水渍沾到晕开了,但是每一段的最好,她都安慰自己,再坚持一下,再往前走一步,一切都会不一样。


冰鹰北斗都能想到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小孩,在每一次难过和崩溃后面,她都会在无数个夜晚默默地翻出这封信,然后写很多很多个“即便”,去描述自己所有的难过,最后再写一个“但是”,安慰自己再坚持一下。


在这封信的最后一段,没有再写“即便”。


我觉得我好像被沉没在一片海里面,无法传声,海面上风平浪静,海面下满是荆棘藤蔓,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不确定,也许我会好起来。”


冰鹰北斗拿起那封信,信纸有些皱,也是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信纸的背面原来还有字——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救救我,这一切不会变好的”。


有的颜色深一点,有的颜色浅一点,冰鹰北斗甚至判断不出她究竟多少次在纸上写下这句话。


她就像这封信一样,又矛盾又分裂,一边说希望自己好起来,一边又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好起来,这种矛盾几乎要把她生生撕裂。


也许就是这种矛盾,最终指引着她走向死亡。


她好像病了。


好像有人发现了,又好像没有人发现。


冰鹰北斗这时候回头,才觉得这个房间和这封信到底有多割裂,就像她拼命努力做一个别人眼里的乖小孩,拼命希望自己好起来,但内里却破败不堪。


她最后还是没有好起来。


濑名泉拍了拍他的肩。


“像她这样的小孩,如果死亡背后还有什么,她一定能获得幸福。”


他听见濑名泉这么安慰那个女人。


“像她这样的小孩,一定会过得很好。”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冰鹰北斗站在了那间屋子的门口,依稀听见了那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两人站在门口,一时间都有点魂不守舍,迈不动步子。


“你们是来探望小林太太的吗?”


濑名泉闻声转头,看到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家。


“是的,您是....?”


“我就是一个住在附近的老头子啦,”老人家笑了笑,从轮椅旁边挂着的包里摸出两个橘子来,就要往两人手里塞,“来,一人一个。”


“不用了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吃就好......”


“哎呀老头子要给你们就留着吧,”老人家还是坚持把橘子塞到两人手里,“很难过吧,那孩子突然就去世了。”


濑名泉看着那位老人家,明白过来了什么,便不再推拒。


老人家笑笑,说小林在的时候,看他一个人住不太方便,总是来帮他买东西,帮了他不少忙,他也没来得及回报那个孩子,所以来看那个孩子的人,他都会过来送点水果,安慰两句,也算感谢。


“没想到那么好的孩子居然遇到那么多糟糕的事情。”


“也是一直积压了太多不好的情绪,才会在最后都爆发出来吧。”


“辛苦那个孩子了。”


老人家送完橘子,看着夕阳将下,自顾自地念叨了几句话,就推着他的轮椅慢悠悠地离开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街边。


那颗橘子就是普通的橘子,甚至可以说放得有些久了,皮都拧巴了起来,是那种当你注意到这个橘子摆在家里的果盘里,就会想着要赶紧吃掉不然要坏了的样子。


但濑名泉还是把它揣进了口袋里。


“我记得你住在五丁目那边吧?”要到校门口的时候,濑名泉才突然开口问道。


“嗯,”冰鹰北斗点点头。“我坐地铁回去。”


“我顺路载你回去,我机车就在这里。”


冰鹰北斗刚想说些什么拒绝,就仓皇地接住了濑名泉抛给他的安全帽。


“走了,不要啰嗦那么多,又没有多远。”


被这么一说,冰鹰北斗也不好再说什么,道了一声谢就顺从地带上安全帽跨上车后座。


机车在路上开的速度很快,风和道旁的景色都以极快的速度被往后甩,就好像被割裂了一样。也有零星的行人,同行的车辆,也只短暂地看见一瞬,就很快地消失。


小林弥最后从楼顶坠落的时候,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途径她。


——“救救我,这一切不会变好的。”


不知道当她决定坠落的时候,是会庆幸还是会怨恨谁,又或者只是释然,只是决定休息一下。


人之间是有爱的,有关怀,有各种各样的情感联系的。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会从这些情感联系里面难以阻止地滑向一个坏的结果。


他没由来地想起小林的母亲看着院子的那个眼神,里面粘稠的难过和眷恋几乎要淹没他。


可以透过那个眼神,就看见过去的画面。


“别发呆了,往哪里走?”


“......左拐。”


濑名泉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


他下车的时候,濑名泉把自己安全头盔的挡风玻璃翻了上去,冰鹰北斗才看见昏暗的灯光洒在他漂亮的冰蓝色瞳孔上,混合成一种玉石一样的暖绿色。


那双眼睛看着他,想安慰的话没有从嘴里跑出来,却从目光里讲出来了。


“这个案子也算结了,”濑名泉短暂停顿了一下,别开了视线看向道旁的路灯,“周末也不要一起去爬山?叫上学校那个小子,就当周末放松一下,带小鬼出去玩玩。”


“好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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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24